【冰秋】深蓝 The Deep - Trail 2.
Trail 2.
洛冰河走到取餐机前，从为数不多的几个选项里选择了画着鱼的那个按钮。
噗叽。
一坨白色的鱼酱落到了塑料杯里。
他又从冷柜里拿了一个黄桃罐头，坐到了食堂的角落。
4:18。
凌晨的食堂空无一人，放眼望去只有清一色的纯白墙壁和地板，和成排一尘不染的金属座椅。洛冰河将罐头打开，叉起一块黄桃塞进了嘴里， 腻人而冰冷的甜意缓缓滑下喉咙。
“唷，你是新来的吧！”
肩膀被人用力一拍，响亮的女声让洛冰河差点呛到。他好不容易将黄桃咽下去，回头一看，只见一个红衣女子端着餐盘坐到了他旁边。
“新工作第一天就赶上智脑故障，真是糟糕的运气。”她调笑道，“我叫沙华玲，帅哥你呢？”
即便双方的智脑都已清晰地列出的对方的姓名和身份，但她还是选择进行自我介绍。女人看上去和他年龄相仿，五官明艳，穿着一身艳红短裙，头发烫成了大卷，抹着烈焰红唇，颇有二十一世纪的古典风味。就算是在这个人人都能做基因修正的年代也绝对称得上美艳二字。
“……洛冰河。”
“好复古的名字，我喜欢。” 沙华玲撩了撩自己的长发，“这个点在公司的，只能是深潜员了，你是古风部的？真巧啊，你也觉得古代世界可比现代有意思多了吧！”
轰鸣的公交车，拥挤的医院，和无意义的人工劳动吗？古代一无是处，他想这样说，可这时眼前闪过的却是沈垣坐在车窗旁的身影。碧蓝的天空下微风吹拂，明媚的阳光将他的发丝映成了一片金黄……
反对的话卡在了齿缝中，他只是不置可否地沉默着。
“古人可比现在的人热情奔放多了，男人女人，一个个如狼似虎的。”沙华玲妩媚地笑了笑，“不过，听说你第一个接手的样品就是个单身男，你觉得没意思自然也正常……最近色情主题的胶囊销量大涨，我们部门缺人缺得很呢……像你这种大帅哥一定很吃香，要不要考虑一下？”
洛冰河差点又被黄桃噎住。
“不必了。”他干咳了两声，放下了叉子，“谢谢你的好意……”
“好嘛，新人都这样。”沙华玲哼笑一声，用叉子拨弄着碗中沙拉，“一上来对工作都这么认真，过几天还不都是觍着脸来找我。”
洛冰河沉默了半晌，开口道：“沙小姐。”
“嗯？”女人抬眸，红唇被叉子印出了个饱满的弧度。
“你在深潜中有没有遇到过这种状况……就是，梦境中的现实会根据你的行动而有改变？”
“改变，当然有啊。”沙华玲挑眉，“我一亲那些男人，他们的舌头就进来。我一脱裙子，他们就硬得好像深潜枪。”
只见洛冰河的脸比她碗里的生菜沙拉还要绿了，她浅笑道：“呵呵，你知道深潜的时间和现实是一比一对应的吧。”
“你在现实中睡着时便进入了深潜状态，而你在梦境中失去意识——例如睡着、昏倒，或是死亡，你就会在现实中醒来……” 只见沙华玲的左眼闪烁出荧蓝的光芒，在智脑的操控下投影出了一片深海， “但是，样品的精神余波并不会因为你的离开而停止，一切时间都是平行的。你想要在梦境中停留更久，你在现实中就会沉睡更久。”
沙华玲偏了偏头，蓝光消散。
“帅哥，听我一句忠告哦，这种工作绝对不能看得太认真。你知道，深潜难的从来不是潜入深海，而是浮出水面……”她端着餐盘站起身来，“你潜得越深，回来越难。”
说罢，沙华玲将没吃几口的沙拉随手丢进了垃圾泻槽，冲他抛了个媚眼，转身离去。
叉子落到金属托盘上，发出叮当一声脆响。洛冰河再无吃东西的心情，将餐盘里的东西一股脑倒掉，离开了空荡荡的食堂。
「收到3条新讯息。」
“语音播放。”
「来自“技术后勤部”的未读消息：已收到深潜中智脑无法响应的错误报告，已通知技术人员解决，给各位的工作造成不便，诚挚道歉。」
“嗯。”
「来自“人力资源部”的未读消息：已收到您的报告，请求已批准。以后您可以将疗程所需药物带入深潜室。」
“好。”
「来自“沙华玲”的未读消息：哈喽，帅哥，要不要再考虑——」
“删掉。”
「讯息已删除。」
10月12日，23:00。
深潜次数：2。
映入眼帘的白色灯光让洛冰河差点以为自己深潜失败。他眨了眨酸痛的眼，才发现天花板上的并不是深潜室的新能源灯，而是古早的白色LED灯。
身下的病床称不上有多舒适，但至少比深潜室的金属床要强上不少。洛冰河撑起身，发现自己身上贴着电极片，连接着一个奇怪的屏幕，手腕上也插着根针头，连接着挂在床边架子上的一袋透明液体，不用猜就知道是当前时间段什么落后的医疗设备。
滋、滋……
眼前的景象有些许扭曲。
洛冰河突然意识到房间里并没有沈垣的身影，只觉得浑身血液顿时凉透一半。
梦境的构造完全依靠样品的精神余波，这也意味着不存在于沈垣记忆中的东西就将不复存在。
洛冰河顿时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，一把扯掉了手腕上的针头和胸口的电极贴片。他动作过猛，把一旁的吊瓶都扯倒了。一旁的心电监护仪因为数据异常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。
沈垣，沈垣……
“哎，这位病人？”门口的护士意识到了这边的异状，“你还不能起来——”
洛冰河不管不顾，一把将护士推到旁边，冲出了重症监护室。
耳边是愈来愈大的刺耳杂音，一块块地板如魔方般拧动，天花板上的电灯如脉搏般忽明忽暗。四周的医护人员和病人的面孔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，一个个人影和医院的墙壁几乎融为一体，一起扭曲、崩溃……
“沈垣！”
叮。
电梯门打开，洛冰河与迎面走出的青年撞了个满怀。
洛冰河紧紧抓着对方的臂膀，站稳身形，抬头正对上沈垣惊讶的双眼。四周的景象也恢复正常，楼道里没有其他任何人意识到异样，都一个个对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。
“洛冰河，你醒了！”沈垣大吃一惊，“你怎么……？”
“哎！你是病人家属？”ICU的护士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，一把拉住洛冰河，“快回去躺下，哪有你这样的啊……”
闻讯赶来的医生和护士将他架回了病房。隔着一扇门，他隐隐听见沈垣和医生的交谈声，可又实在听不真切。
过了半晌，只见沈垣换上了一身防护服，戴着口罩，“全副武装”地跟着医生走了进来。
“医生说你的病情已经稳定了，今天就能出ICU。”沈垣坐到了他床边，“你昏迷了将近一整天。医生说你的心脏……先天就比较衰弱，你以前经历过类似的情况吗？”
洛冰河摇摇头。
“不应该的，CT显示他的心脏有非常严重的先天不足，以现在的医疗水平根本活不过幼儿时期。”医生说，“以他的身份证查不到过去的病史，你身为病人家属也不知道吗？”
沈垣干笑道：“呃，我其实不是他的家属……”
“那你家里人的电话呢？”
洛冰河摇了摇头。电话这种古早的通讯设备他自己都没有，更何况这是四百年前的虚拟世界，他哪里来的什么家人？
“你什么都不记得了？”沈垣惊讶道，“……医生，难道他的病对记忆也会有什么影响吗？”
“目前的情况还不清楚，我们从未见过类似的病例。还是那句话，以现在的医疗水平，他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了。”医生回答，“不知因为什么，你的情况突然稳定了下来，但我建议你留院观察一段时间。”
洛冰河又摇了摇头。
深潜的时间本来就不多，如果全部浪费在医院就毫无意义了。
“你确定吗？”沈垣还是十分担忧，“医生，他这样真的没问题吗？”
“目前的指标全部正常，甚至可以称得上十分健康。”医生也十分疑惑的样子，“ICU肯定没有必要了，如果你执意出院的话也不是不行。但最好还 是……”
“我没钱。”
……
“我想着今天早上来看看你，就去买了点东西。”沈垣拎了拎手中的塑料袋，只见里面装了些苹果橙子，“没想到你好得这么快。”
像天创筑梦能给员工提供水果罐头就已经是非常优越的福利了，在人工培育室里培育的少数瓜果供不应求，这种新鲜的水果在二十五世纪简直称得上是奢侈品。
沈垣不甘心，拉他去了公安局，结果根据身份证的搜索结果当然还是查无此人。
“你还记得你家住哪吗？或者任何家人？”
洛冰河摇了摇头，“我只记得你了。”
“啊、哦……这样啊……”沈垣有些局促地笑了笑，结结巴巴道，“可能我是你晕倒前见到的那个人，所以印象比较深吧……”
在大街上刚认识一天的英俊青年突然晕倒，醒来后记忆被消除一空，只记得自己。这种偶像剧似的剧情把沈垣弄得尴尬不已。从洛冰河的角度看去，只见青年规避着他的目光，碎发中露出的耳廓却是红了一片。
“沈学长，我能住到你家吗？”鬼使神差地，他开口问道，“呃，我想既然你是我唯一记得的人，那我和你待在一起，应该记忆会恢复得更快一点……”
沈垣哑口无言，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，脸上写满了为难。
“我真的无处可去了。”洛冰河眼见着他就要说出拒绝的话，可怜兮兮地哀求道，“五天，就五天……到时候不管我能不能想起来，我都会走的，不会纠缠你。”
装可怜，一个二十多岁大男人用这招显然不太合适。但是那双湿漉漉的眼睛，配上一张基因修正过后的英俊面孔竟格外的有杀伤力。
“……好吧。”沈垣终于妥协了，“说好了啊，就五天。”
……
沈垣的家离市中心有段距离，走过小区的健身公园，和路上遇见的出来遛狗的老人打了招呼，沈垣带着他走进了一座公寓楼。
门前摆着两瓶今天刚送来的牛奶。沈垣一手拎着那些水果，一手把地上的牛奶瓶拿起来，塞到洛冰河怀里，这才腾出手从衣兜里掏出钥匙，打开了门。
“有点乱，好久没收拾了。”沈垣说着，走向了厨房，“你先坐会，我去把水果洗了。”
公寓不大，一室一厅，不超过50平米。客厅摆着一张长沙发，一台32寸的平板电视，和一张小餐桌。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有几分破旧，大概都是二手货。
大多的家具洛冰河都曾在历史教材上看到过，因此大体作用还算清楚。他拿起了桌上一个黑色的，类似控制器的东西，摁了一下上面的红色按钮，就只见面前的电视屏幕刷地亮了起来。
探索频道在播蓝色星球。浅水区的沙丁鱼在海豚的围攻下聚集成了巨大的鱼群，大片的银鳞在阳光下闪烁、扭曲，比现代最精密的机械还要变幻莫测。
虽然平面的影像远不如智脑的3D投影立体，但满眼的深蓝还是充满了震撼。
海洋离二十五世纪的现代都市无比遥远，除了智脑的蓝光，洛冰河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深蓝。大片的填海造陆让海洋面积急速缩减，所剩不多的海也早已被彻底污染，变成了大片漆黑的死水。
他从未想象过，古代的海竟是孕育了无数生机的碧蓝。
小茶几上扔着袋吃了一半的薯片，和几个空的可乐罐。沙发上团着个毛毯，上面印着一堆手舞足蹈的卡通黄瓜。
想必沈垣昨晚入睡前就裹着这么个幼稚的毯子，抱着这些零食，窝在沙发上看纪实频道的动物世界……
当啷！
就在这时，只听厨房内传来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。洛冰河起身，快步走到厨房一看，只见一把水果刀掉落在地，红色的液体滴滴答答，染红了刀刃。
“没什么，就是不小心划了一下。”沈垣冲他安慰性地笑了笑，将手指放到水龙头下冲洗，“好像有点深……你能帮我拿个创可贴吗？在电视柜下面。”
黑色的电视柜里面，鲜红的急救箱格外明显，洛冰河很轻松就找到了沈垣所说的创可贴。
沈垣食指上的伤口的确有点深，伤口周围已经被冰水冲得有些发白，但只要水流一停，回温的伤口就立刻又涌出猩红的鲜血。
“好久没削过苹果了。”沈垣将创可贴裹到了手指上，“以前我一个人住，都是洗一洗就吃了，今天来了客人，就想着削一下皮……”
“以后这种小事交给我就好了。”洛冰河不假思索道，“我住在你家白吃白喝，总得帮你做点事情。”
洛冰河一时嘴快，可他白活二十二年，连新鲜水果都从没见过，又怎么知道如何削果皮？花了将近十分钟，一个好好的苹果到他手里硬是被削得坑坑洼洼，好似月球表面。原本洁白的果肉表面也氧化泛棕，实在是惨不忍睹。
洛冰河端着那个其貌不扬的苹果从厨房出来时，沈垣正坐在沙发上玩手机。洛冰河将苹果从中间切成两半，把相对完好的那一半递了过去。
对方倒是不怎么介意这个丑巴巴的苹果，反而很客气地道了声谢。
两人就这么并排坐在大沙发上，相对无言。
夕阳从窗照了进来，明晃晃的，空气中每一粒微尘都被放大，眼前的一切在强光的背景下都显得格外昏暗。
唯独沈垣，他正好坐在窗边，与那烈焰一般的夕阳并肩而坐。
他垂着眼，阳光将他的发丝和睫毛映成了耀眼的金黄。从宽大的T恤衫领口可以清晰地看到锁骨纤细的弧度。在就连他颈椎微微的凸起，皮肤上细小的绒毛，在阳光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。
他捧着那半苹果，细细地咀嚼着，脸颊被果肉撑起了一个圆润的弧度。嘴唇上沾了些果汁，原本稍微有些干裂的淡色薄唇在光照下晶莹发亮。
洛冰河隐隐觉得，沈垣手中的那半苹果可能要更甜一点。
……
当晚洛冰河在沈垣的沙发上入睡，闭上眼时，怀中是那个印着卡通黄瓜的毛毯。但那柔软的、毛绒绒的触感转瞬即逝，等他再睁眼，只有金属的冰冷蔓延上脊柱。
「现在是10月13日11:29 A.M. ，建议您立即服药。」
洛冰河在床头摸到了那盒经过人事部批准才带进来的药丸，和在进入深潜前便提前倒好的一杯自来水。
「数据传导中。」
洛冰河双手撑在操作台上，凝视着那具尸体熟悉的面容，久久沉默着。他的口中干涩，提醒着他脑海中苹果的余甘都不过是同视觉滞留一样的幻觉。
「1%…7%……31%……」
可他隐隐觉得不该是这样。他甚至有些难以理解，明明这个人刚刚才跟他道过晚安，他记得如此清晰，怎么会是……
就在这时，洛冰河的瞳孔猛然一缩。他猛地跪下来，抓起了沈垣的手。刺骨的寒气瞬间将他的皮肉黏在了那冰冷的手上，可洛冰河却全然不顾，仿佛感受不到寒冷一般。
那具尸体的食指上，有一道还未愈合的刀口，正是梦中沈垣被水果刀划伤的地方。
洛冰河百分百确定，那里的皮肤原本是完好的，而如今这个伤口很明显是在沈垣死亡后出现的。
尸体上出现未愈合的伤口，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伤口还未完全愈合人就死透了，因此数百年过后，伤口还依旧是保持着未愈合的模样。
这怎么可能？！梦境中的记忆，不是只存在于精神余波中的幻觉吗？
洛冰河终于松开了手，掌心却已经被冻得发红发紫。
沈垣的手指上的坚冰被他攥得有些融化，原本僵硬如铁的手指甚至恢复了几分柔软。
「100%，trial 2，记录完毕。」
……只有一种可能性。
tbc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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